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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不去的故乡之:塘埠头

时间:2022-06-25 23:16:4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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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不去的故乡之:塘埠头

在烟雨江南拔节生长的孩提时代,我们成了两栖动物。冬天在陆地上奔跑,夏天在水里栖息,练就了一身本领。

奔跑速度很快,尽管谈不上什么章法。记得大一体育考试,反应是迟钝了一点,却后来居上,第一个冲到了终点,让全班同学大跌眼镜。

水性更是没得说,虽然不懂蛙泳、蝶泳、捷泳为何物,可实用,耐力好。最骄傲的是大二和一帮同学横渡湘江,到中游击水,一个专攻游泳的体育女健将,游到中间就不行了,秤砣一样直往下沉,是我英雄救美,左手挟着她,右手划水,拉到了橘子洲头。消息传开,很多女生要请我做游泳教练。

在江南成长,没有一个童年伙伴是旱鸭子。是不是旱鸭子,一个很简单的分辨指标,就是出生地。毛主席的游泳本领,全世界人民都知道。其实,他的游泳水平,在我们江南,比较普通。

那时候,村里一起玩的那群孩子,流行推举一个厉害角色做孩子王,带着大家攻打江山——与邻村孩子比高下。其中孩子王的很大一部分威信,是建立在水性好坏的基础之上。

我们喜欢泡在水里。春暖花开的四月,只要碰上阳光明媚的日子,就有人第一个试水了,其他伙伴不甘人后,纷纷跟着下水。春暖还寒的时候,水还是冰冷的。一个猛子扎进水里,寒冷立刻袭遍全身。但戏水带来的快乐远在寒冷之上。待从水里上岸,嘴唇已经一片青紫,身上也是,皮肤又皱又缩,浑身起了鸡皮疙瘩,在春风中,在阳光下,瑟瑟发抖。

晚上回去,要封锁消息,不能让爹妈知道。否则,免不了挨一顿拳脚棍棒。

父母打人有三不:不打脑袋,不打身子,不打手脚,只打两个地方:脸和屁股。脸上皮厚,屁股肉多,打起来不伤体,不伤骨头。

村上多嚼舌饶舌之人,尽管消息封锁严密,但父母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们下水的事。几个巴掌下来,脸红了,屁股肿了,疼痛难忍,躺在麻上,恨声不断,晚饭都不想吃——有时也没得吃,不准吃饭,是父母惩罚我们的一种辅助手段。

挨打多了,也学乖了,想趁早享受戏水之乐,就避开熟人耳目,跑到远一点的河里,在春潮渐涨的水里尽情嬉戏。玩够了,爬上岸。岸上铺满嫩绿的小草,柔和温暖,我们或躺或坐在草丛中,晒会儿太阳,等身上水渍干了,找不到下水的蛛丝马迹了,才心满意足,吹着口哨,追逐着,嬉闹着,打道回府。

有时候父母就像狗一样用鼻子在我们身上闻来嗅去,但苦于没有证据,只得作罢。这样,既满足了我们戏水的愿望,又逃过了父母的责罚,晚上睡觉格外香甜,做梦都是在水里快乐扑腾。

到水里戏水,就得有下水的地方,我们把它叫做埠头。河边的叫河埠头,塘边的叫塘埠头。

河埠头是天生的,因为河岸长,可选性大,总能找到一个下水处,只要舒适平整,就有人从那里下水,长此以往,就成了河埠头。

塘埠头是人工的。村口就是池塘,离家近。那时候村里只有一口井,是供全村人喝水用的。洗衣、洗菜、游泳,都是在池塘里。大人小孩洗澡的去处,都有明确分工。河流是大人的天堂,池塘是我们的天下,彼此井水不犯河水。

河流远点,距村里约有一里路。河水是流动的,清澈见底,容易洗干净。池塘近,水是静止的,相对脏点,被我们一搅,水就浑了。

爱干净是大人的事,小孩子不在乎脏。只是搞不懂,为什么大人老是喜欢舍近求远,非要到河里去洗澡不可,特别是那些刚娶了老婆的小青年。后来听到一个笑话,村里某某做新郎的时候,因为是在池塘里洗澡,新娘子硬是不准他上床。

小孩也偶有随大人去河里洗澡的,多半是因为在伙伴中失意了,落单了,大家都不愿跟他玩了;或者是身上某个部位悄悄起了变化,懂得害羞了,不方便再和我们一样,一丝不挂,像鱼儿一样赤条条地在村人面前游来游去。

成为塘埠头的标志就是池塘岸边那块硕大无朋的,打磨得非常光滑平整的石头。那石头应该有好几吨重吧,是张石匠捐献的。张石头给死人雕刻石碑,阴气重,平时村里人难得搭理他,怕惹鬼上身,只有在给先辈雕刻碑文的时候,才和他套点近乎。张石匠为积阴德,除晦气,捐献了那块埠头石。张石匠捐石那天,村里男女罕见地都赶来帮忙,对他感恩戴德。

张石匠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就像那天的阳光一样闪闪发亮。张石匠一冲动,事毕后请帮忙的劳力到他家吃了一顿白面——白面在那个年代是稀罕东西,一年难得吃上一两回,至今村里还有人津津乐道张石匠当年的慷慨大度,那顿白面的香甜可口。

大伙在池塘边挖出一个大坑来,把石头放进去,夯实,用泥土把旁边的缝隙填满,塘埠头就大功告成了。村里不知谁捐了一挂鞭炮,塘埠头安装好那刻,鞭炮也被同时点燃,噼噼啪啪,欢快热闹了好一阵子,算是庆贺。

有了塘埠头,就甭提多方便了。妇女洗菜,少女洗衣,男孩洗澡,都从那儿下水上岸。甚至不分寒暑都喜欢下水的鸭子,通晓人性似的,都从塘埠头处下水上岸。

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的我们,经常邂逅来池塘洗衣服的女子。如果是长辈,大家倒还规矩,不敢造次。如果年龄相仿,女孩可就遭殃了。她的到来,把我们玩皮的天性和天赋全部激发了出来。

大家先是试探,后来越来越胆大,越来越兴奋,越来越出格,争相在女孩面前表现,或展示泳技,远远地潜水过去,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突然冒出来,吓她一跳;或在远处向她击水,希望溅她一身——衣服一湿,女孩的曲线就出来了,看得我们有了异样的感觉;或者拼命喊叫女孩名字,开一句与年龄不相称的荤话玩笑,然后扎进水里躲一阵。

其实,所有这些动作,无非是希望引起女孩注意,恩赐我们一个或喜或嗔或怨或怒的目光,仅此而己。但女孩害羞,也小气,很多时候不为所动,自始至终,视线不出眼前塘埠头的势力范围,也加快了搓洗速度,希望早点完工,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
衣服洗好了,女孩就要端起衣盆走人。这可把我们急坏了。记得有一次,伙伴石头看见女孩要走,急了,一个猛子扎到水底,抓出一把淤泥,向着女孩用力扔了过去。淤泥天女散花一样,刹那间,女孩洁白的裙子上就开满了星星点点黑色的花朵。女孩气了,但没发作,也不回头,只是离开的步子更加匆忙,就像逃避瘟疫一样。

石头的创举给了我们很大启发,女孩的宽容给了我们很大怂恿,以后看见女孩过来洗衣,大家争先恐后地潜到水底,摸出一把淤泥,对着她扔过去。对这种挑衅行为,女孩反应不一,有的匆匆逃离,再来洗衣,都是避开我们,选择我们不在池塘的时候;有的开始容忍我们胡作非为——因为我们多是开玩笑,也没谁真想把淤泥扔她一身,女孩也明白这一点,目不斜视,自顾忙活。

并非所有女孩都有好脾气,有时候还是会闯祸,如果真不小心把淤泥扔了女孩一身,就捅了马蜂窝,女孩豁地站起来,砰的一声把盆子倒扣在塘埠头,双手叉腰,柳眉倒竖,樱桃小嘴一张,啥脏话都骂出来了。

我们吓懵了,不管谁是始作蛹者,大家都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,能憋多久就多久,谁都不敢先出来——仿佛谁先出来,谁就是肇事者一样。

待我们从水底探出头来,女孩已经骂够了,气消了,蹲在塘埠头,或槌起槌落,或一双小手在搓衣板上来回搓动。看样子,已经忘记或者宽容我们了。

当然,也有女孩被欺负了,一屁股坐在塘埠头,嚎啕大哭。这种女孩最让我们头痛,也最惹不起。有了第一次,就不敢找她第二次麻烦。

塘埠头带给我们的快乐不只是夏天,还有冬天。池塘是用来养鱼的,过年前夕要干塘捉鱼。抽水机轰隆隆地响起的时候,我们就开始牵挂池塘什么时候被抽干,那个时候,大家都成猴子屁股——坐不住了。

伙伴们聚在一起,不断派出人去刺探,希望塘埠头旁边早点露出泥沙来——那个地方可是一个聚宝盆:大人口袋里来不及掏出来的硬币,在洗衣服的时候都从这里掉到水里,在泥沙里沉积起来,一年365天下来,下面是白花花的一片。一两个捷足先登者,或用棍子,或用铁丝,或用小锄,或干脆用手,扒开层层泥沙,一枚枚硬币便在自己的喜悦激动和旁观者的羡慕欢呼中显山露水了。

记得小时候最多一次,我分到了四五十枚硬币,揣在口袋里沉甸甸的,晃当晃当作响。那时候的硬币都是一分两分的,最大的五分,虽然总数不过几毛钱,但确实是童年时候一笔巨大的财富。

当然,那笔硬币最后的结局都是父母想着各种办法,今天买盐要一个,明天买肥皂要一个,全给弄走了。但拥有数量可观的硬币的那段日子确实激动人心,成为记忆中一道永远的风景,让人怀念。

写到这里,才突然明白:快乐原来如此简单,只不过是几枚硬币而已。现在任何时候钱包里的钱,都是发了一笔小财的童年时候的成千上万倍,如果换算成那面值最大的五分硬币,简直可以用堆积成山来形容,可我们展露给自己和别人的笑容为什么越来越少了呢?

人生的始点是生,人生的终点是死。每天奔走在生与死之间,奔走在滚滚红尘,明知生命短暂可贵,为啥就做不到知足常乐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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