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是一个过程 也是一种目的
和母亲一起剥落生
一边唠家常一边唠家常，一边剥落生母亲剥得很慢，我也剥得很慢时间好像凝固了
花生也叫落花生，我们红安把它叫落生。
麻房子，红帐子，里头睡着白胖子。这是母亲打的谜语。我们知道，猜完这谜语，就要剥落生了。
正月底，春耕还没开始。农闲时节，春雨绵绵，生产队给每家每户分发一定分量的落生种，让大家剥籽，我们小孩子也参与其中。落生很实，很硬，我们剥不开，就用牙咬，又容易把落生米咬破，不能做种的，母亲就让我们住手。我坐在门槛上看雨：屋檐下，雨水滴滴哒哒，室内，剥落生哔哔啵啵，混响成一片细密绵柔的交响曲。
家家户户的落生仁都交上来了，粉红色的子实，每一颗都是一个小生命。早稻插下了，农人们就忙着把落生套种在小麦的行距间。割麦时，落生苗已长到一拃左右，不小心割断了，也没关系的。接着，锄去麦茬，在春雨的滋润下，落生秧苗茁壮成长，一片片小嫩叶，像晶莹的绿色宝石，不几天就封行了，看过去，满眼绿油油的。
落生蔸子四周开满了一朵朵小黄花，像一只只小小的金色蝴蝶。花谢了，变成一根根紫色的果根，扎入春雨滋润的松软的沙土里。母亲说，落花生，落花生，花落果就生，它们到土里做着结果子的好梦去了。
沙土地的落生不用施肥，不必锄草，也耐旱，不打扰它孕育的美梦就好。
红安位于大别山南麓的丘陵地区，土地贫瘠，其它的农作物产量低，却适宜于生长落生，尤其是一些丘岗上，别看落生棵子长得瘦弱，沙土里落生果却是一簇簇的，果子不大，颗颗饱满，麻壳子紧紧地包裹着仁粒，沉甸甸的；即使晒干了，壳与仁之间也没有什么空隙。肥沃的田地，落生棵子长得又高又壮，甚至长成藤状，果子结得大，却结得稀少，又不紧实，空荡荡的，晒干了，摇得当当响。
中秋过后，落生棵子下半截的叶子发黄，落生成熟了。一场秋雨一场凉，几场秋雨后，土地湿透了，天也晴了，生产队长就会让大家扯落生。湿润松散的沙土，落生棵子轻轻一拔就起来了，抖一抖，沙土完全脱落，黄白的落生，密密匝匝的一团。
也有碰不上下雨的时候，那就要用耙锄挖落生了。
无论是生产队扯落生，还是挖落生，地里总有一些漏网之鱼，老人、小孩和放学、放假的学生，就扛了四齿粪耙，提着小篮子，蜂拥而至，我们称之为“耙落生”。大家挥动着粪耙，眼睛注视着挖出的每一锄土，看是否有落生；成坨的土，还要敲碎，看里面是不是藏有落生。一直要把整块整块的地，翻一个遍。那阵势，那神情，简直就像寻宝，在淘金。
人们天刚亮就到了地里，太阳何时从东山升起的，不知道；夕阳啥时从倒水河里落下的，也不晓得。如果运气好，一天可以耙一两升落生，也有能耙两三升的高手。肚子饿得呱呱叫，也舍不得吃一颗，和伙伴们比一比，看谁多谁少，回家后，还想得到母亲的表扬。
生产队收获了落生，挑选优质的留足种子，其余的就全部送进榨房了。在大锅里炒熟，放进碾槽里碾碎，拍入铺好齐草的铁圈里，做成饼，嵌进榨膛，整整齐齐、挨挨挤挤的，塞紧大楔。随着“呵——吓，呵——吓”声音，又长又重的撞木，一下一下地撞击楔头，金黄的油汁，汩汩地流出。
生产队把这榨好的落生油分给大家：从来都不分落生的——吃油比吃落生重要！种落生的土地也有限，绝大部分土地要种苕，稻谷和小麦多半上交公粮后，苕就是主粮。
所以，这些从地里“耙”来的落生就显得分外珍贵，只有来了客人，母亲才抓几把，剥了壳，炒一碟落生米招待客人。我们兄弟姊妹六人，每人能尝到两三粒，就是很奢侈的享受。在客人面前夹落生米，是很有讲究的，只能“骑马捉”，不能“坐轿撮”——只能将筷子从上往下夹，不能将筷子平着在菜盘子里撮。
上大学那年，亲戚邻居都送一两升落生表示祝贺。那几天，母亲赶着剥落生，在油灯下剥到深夜，一觉醒来，我还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。母亲剥出很多落生仁，让我带到学校。我说太多了，母亲说，不多，这个方便带。
以后的每年寒暑假，母亲总是为我准备好了落生仁，母亲说，家里也没别的东西，只有这东西最好，最养人。
大人说，红安的土地浸润着烈士的鲜血，地里长出来的落生，营养最丰富。我知道，这是教育小孩子，要懂得珍惜。长大后，我又知道一些老将军都喜欢家乡的落生。韩先楚回老家，家乡人送来很多土特产，他只拿了两升落生、两把腌菜。两百多将军同一个故乡，红安名气大，红安的落生也声名远播，进了人民大会堂。
联产承包后，家家都种落生，人们想吃就吃，想卖就卖，想榨油就榨油。想生吃就生吃，生吃甜润；想炒熟吃就炒着吃，炒熟的香酥。后来，县里开办了花生食品加工厂，有花生糖，花生糕，花生酥，花生饼……还开发了一个新品种，叫“盐脆花生”：将刚刚收获的新鲜花生，用搅拌机洗净，再用淡盐水煮熟，然后放入烘干机烘干。大道至简，大音希声。别看这“盐脆花生”只三道工序，却盐脆酥松，满口留香，美味无比。由于没申请专利保护，被别的花生产区纷纷效仿，但味道远不如我们红安的。
现在，生活物资极其富裕，丰衣足食了，就可以用更多的土地，种植易于生长的落生。许多致富的人，都进城了，由农民变成了居民。大家想吃就买，网购，足不出户，方便。然而，买来的花生总是与原来的落生有区别的。
这次中秋节回红安县城看母亲，一进门，就看到九十岁的老母亲正在剥落生。母亲说，你强哥昨儿送来的，今年的早花生，坡岗上种的，和你们买的不一样。母亲接连的说这多，是为了让我不要劝阻她——我好几年就说不带花生米的。
剥吧，剥吧。我和母亲一起剥。和母亲一起剥落生，一边唠家常；一边唠家常，一边剥落生。母亲剥得很慢，我也剥得很慢。时间好像凝固了，我和母亲的聊天也停下来。
好静美的时光啊！只有哔哔啵啵的声音……
作者
源自：冬歌文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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