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菲利普·拉金 | 菲利普·拉金诗选

时间:2023-03-04 10:09: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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菲利普·拉金 | 菲利普·拉金诗选

那个降灵节,我走得晚,

直到一个晴朗的

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,

我那大半空着的火车才开动。

车窗全关着,坐垫暖暖的,

不再感到仓促了。我们经过

许多房子的后面,穿过一条街,

玻璃窗亮得刺眼,闻到了鱼码头,

宽阔的河面平平地流开去,

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。

整个下午,穿过沉睡在内陆的高温,

延续好多英里,

火车开开停停,缓慢地画一条南下的弧线。

开过了大农场,影子小小的牛群,

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,

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,树篱随着地势

起伏;偶然有草地的清香

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,

直到下一个城市,没有风格的新城,

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。

一开始,我没注意到

婚礼的动静,

每个停车的站台闪着阳光,

我对阴影里的活动没有兴趣,

凉爽的长月台上有点喊声笑声,

我以为只是搬邮件的工人在闹着玩,

因此继续看我的书。等车一开动,

我才看见经过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,

她们学着时髦,高跟鞋又加面纱,

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,看我们离开,

像是在一桩公案结束之后,

挥手告别

留下来的什么东西。这使我感到兴趣,

在下一站很快探出头来,

看得更仔细,这才发现另一番景像:

穿套装的父亲,腰系一根宽皮带,

额角上全是皱纹;爱嚷嚷的胖母亲;

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;此外就是

新烫的发,尼龙手套,仿造的珠宝,

柠檬黄、紫红、茶青的衣料

把姑娘们同其他人分别开来。

是的,从车场外边的

咖啡店,宴会厅,和插满彩旗的

旅游团的休息室来看,结婚的日子

已近尾声。在整个旅程中

都有新婚夫妇上车,别的人站在一边,

最后的纸花扔过了,随着最后的嘱咐;

而更向前行,每张脸似乎都表明

究竟看到什么在隐退:孩子们不高兴,

由于沉闷;父亲们尝到了

从未有过的巨大成功,感到绝对滑稽;

女人们彼此私语,

共享秘密,如谈一次快活的葬礼;

而姑娘们,把手包抓得更紧,盯着

一幅受难图。总算是自由了,

满载着他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,

火车向伦敦急驰,拖着一串串蒸汽。

现在田野换成了工地,白杨树

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,这样

过了大约五十分钟,后来想起来,

这时间正够整一整帽子,说一声

“可真把我急死了”,

于是十几对男女过起了结婚生活。

他们紧靠坐着,看着窗外的风景——

一家电影院过去了,一个冷却塔,

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——却没有人

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,

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。

我想到舒展在阳光下的伦敦,

它那紧密相连的邮区就像一块块麦田。

那是我们的目的地。当我们快速开过

闪亮的密集轨道,开过

静立的卧车,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

黑墙,又一次旅行快要结束了,一次

偶然的遇合,它的后果

正待以人生变化的全部力量

奔腾而出。火车慢了下来,

当它完全停住的时候,出现了

一种感觉,像是从看不见的地方

射出了密集的箭,落下来变成了雨。

(王佐良译)

| 悲伤的脚步

小便后摸索回床,

我拉开厚窗帘,惊讶于

急速的云,清透的月光。

四点钟:楔形花园躺在

深邃的,风声掠过的天空下。

关于这点有些可笑,

月亮冲过云层的方式,云朵

随风吹送,仿佛硝烟各守一旁

(夜空下的屋顶被石青色的光擦亮)

高耸,荒谬,孤立——

爱的菱形盾!艺术的大奖章!

噢,记忆的狼!无与伦比!

不,有人在轻轻颤抖,仰头望天。

那种坚硬、明亮,和素朴,

来自广袤注视的深远的纯真

提醒人想起年轻时的力量

和痛苦;它无法重回,

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永不衰退,在某个地方。

(舒丹丹译)

| 盛年

一种停滞的感觉……正如,我想象,

直到孤单的身体变得

疲倦,不真切;

然后开始感到一种向后的牵引

在替代,令人厌恶而专横——

有人说,充满欲望。

这一定是生命的盛年……我闭眼,

仿佛疼痛;的确疼痛,想起

这场哑剧

关于补偿与消解,

挫败与伪装,事实上,构成了

我生命的盛年。

(舒丹丹译)

| 在场的理由

小号的声音,嘹亮而专断,

引我走到亮灯的玻璃旁

窥看这些跳舞的人——全都小于二十五——

专注地挪步,潮红的脸对着脸,

庄重地踏着幸福的节奏。

——或是因为我想要,嗅着烟味儿和汗味儿,

幻想触摸姑娘的美妙。为什么要站在外面?

但,又为什么要去到里面?性,是的,但什么

是性?当然,是想着最大份量的幸福

被情侣们独占——完全

错误,就我而言。

召唤我的是那高悬的、喉咙粗野的钟

(艺术,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)它孤独的声音

坚定地认为我也孤独。

它说;我听;其他人或许也听得见,

但不是为我,我也不是为他们;其实幸福

也一样。所以我呆在外面,

有我的理由,他们来回磕绊,

有他的理由;彼此都满足,

假如没有人对自己判断错误。或撒谎。

(舒丹丹译)

| 救护车

封闭得像忏悔室,救护车穿越

城市喧嚣的中午,不回望

自身引来的任何一瞥。

牌子上有标志,浅灰色,有反光,

救护车随时在马路边停歇:

及时造访一条条大街。

散布在台阶、路上的小孩,

从商店出来的妇女,闻到

各种客饭的香味,瞧见

一张失魂落魄的苍白的脸

突然从红色担架毯子上露面,

它正被抬着安放进车子来。

意识到我们干的一切事情

掩盖着那正在消解的空虚感,

一刹那之间把一切都抓住,

那么恒久,真实,又空幻。

锁闭的房门退后。“可怜儿!”

他们低声说,感到深切的不幸;

在死般静寂的气氛中被抬走,

会忍受突然关闭的失落感,

围绕着一种即将结束的事由;

和多年以来割舍不断的联系,

那独一无二的、家族和名流

偶然结成的联合体,这时候

终于开始瓦解。远离爱

心的交流,那交流处在

不能到达的房间的内部,

来往的交通断裂,终止联系,

把那剩下的后事赶紧带来,

把我们全带到冷漠的远处。

(屠岸译)

| 这是头等大事

这是我所懂得的

头等大事:

时间是一把斧头的回声

在一根木头中。

(桑克译)

| 有个洞的生活

当我把头向后一扬大声咆哮,

人们(大多是女人)就会说,

你一直在做你想做的事,

你一直随心所欲

——一种完全卑鄙无耻的

是非颠倒。

那些老怪物的意思是

我从未做过我不想做的事。

所以那个躲在遮天蔽日的城堡里

捣鼓完他的五百字

就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

消磨在洗澡、豪饮和美女之间的烂人,

仍像从前那样遥远,但那个

戴眼镜的讲课的家伙也一样

(六个小孩,怀孕的老婆,

她的父母就要过来同住)……

生活是一场动弹不得的,僵直的,

三只手之间的搏斗,

在你的需求、你的世界,以及(更糟糕)

那为你带来获取之物的

打不垮的迟钝机器之间较量。堵塞着,

它们围着一个关于责任、恐惧和脸面的

中空的壅滞来回拉扯。

日子不断地筛下。岁月。

| 转播

巨大的耳语和咳嗽声从

星期日爆满,令管风琴皱眉的宏大空间里传来,

然后忽然一阵急促的鼓点,

“保佑女王”,全体重新轰然入座。接着,

小提琴上开始了一阵呜喑:

在万人的脸中,我只想着你的脸,

那样美丽而虔诚,面对

一道道丰碑式的回旋声浪,

你的一只手套不经意地掉在地板上,

在那双崭新但稍显过时的鞋子边。

这边天黑得很快。我失去了

一切,只看见这些正在静静凋零的

叶子在半裸树上的轮廓。在

那些炽烈的波段后,疯狂的和弦风暴

因为距离遥远,更加无耻地

压倒了我的心思,它们断续的叫喊

让我在绝望里认出了你的手,

在那个氛围中那样渺小,拍着手掌。

(阿九译)

| 来临

漫长的夜晚,

光,凄凉、昏黄,

沐浴着房屋

宁静的额头。

幽深、寂寥的花园里,

画眉鸣啭,

四周月桂环绕,

新削的声音

令砖头愕然。

很快就是春天了,

很快就是春天了──

而我,童年已成

遥远的倦怠,

感觉就像一个孩子,

来到世故的场所,

什么也不懂,

听到奇异的笑声,

便无端地高兴。

(王恩衷、樊心民译)

| 下一位,请

总是太热切地盼望未来,我们

养成了期待的坏毛病。

什么东西总是在迫近;每日

我们都说“到那时”,

一边从崖岸上眺望着细小、鲜明、

闪亮的应许之船队航近。

他们来得多慢!他们多浪费时间,

就是不愿意快点儿赶!

可他们依然让我们抓着可恶的失望

稻草,因为,虽说什么也不会拦挡

每次大推进:船舷倾侧,铜制件

冲刷焕然,根根绳索清晰可辨,

旗帜飘扬,船头的破浪神朝我们努着

金色乳头,但船队永不抛锚;它一到

眼前,即成过去。

直到最后一刻,

我们都认为,每艘船都会停下,卸下所有的货,

把我们应得的一切装入我们的生活,

因为我们等候得如此虔诚,如此长久。

但我们错了:

惟有一艘船在寻找我们,一艘陌生的

黑帆船,船尾拖着一片广大的

没有海鸟的寂静。它航过的水域

既没有波痕也没有浪迹。

(傅浩译)

| 离去

有一种黄昏进来

跨过田野,没有人见过,

并且不点燃一盏灯。

远远看去像丝一般光滑,然而

当它贴近膝盖和胸膛的时候

并没有带来安慰。

那棵树到那里去啦,那棵把大地

和天空锁在一块的树?是什么在我的手底,

我无法感觉到?

是什么东西使我的双手沉甸?

(陈黎丶张芬龄译)

| 多么遥远

多么遥远,年轻人的离别,

沿山谷而下,或痴看

葱绿的海岸掠过忽起忽落

被盐水浸白的绳缆,

牧童,或木匠,或只是

渴望在清晨之前

摆脱缔结了姻亲的村庄,

窄小的甲板上面,

曼陀琳乐声拂过浪激的崖岸,

或在深夜间

旋摆不定的星光下悠扬,

当偶然所见

一个少女在船尾洗衣的身影

幻化成无尽的网。

这就是年轻的样子,

那被震惊的世纪的设想

好像新开箱的存衣,

创造的脚步践踏之处

便印出巨大的决定,

散乱的窗户变成一片街区。

(傅浩译)

| 草地上

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它们,

从它们蔽身的凉荫里,

直到风搅乱了马尾和马鬃;

然后一匹马啃着草,四处走动

——另一匹似乎在观望——

又悄无声息地站定。

然而十五年前,或许

二十多场赛马足以使它们

成为传奇:依稀的午后,

奖杯、赌注和障碍赛,

它们的名字借以巧妙地

嵌入褪色的,古典的六月——

起点处的绸赛马服:天空衬托出

数字牌和阳伞:赛场外,

一队队空汽车,热气,

和凌乱的草:随后长久的叫喊

喧闹地漂浮着,直到消失

在街道的最新消息栏。

记忆是否像苍蝇一样烦扰它们的耳朵?

它们摇着头。黄昏充溢着阴影。

一个个夏天过去,一切都溜走了,

起跑门、人群和喧嚷——

所有一切,除了那安静无扰的草地。

年鉴里,它们的名字活着;它们

已摆脱了名字,安逸地站立,

或朝着定是欢乐的事物飞奔,

没有望远镜看着它们回家,

没有好奇的秒表预言:

只有那马夫,和马夫的儿子,

手拿马勒在夜里走来。

(舒丹丹译)

| 黎明

醒来,听见一只公鸡

在远处打鸣,

拉开窗帘

看见云在飞行——

多陌生啊,

因为无爱的心,和这些一样冷。

(舒丹丹译)

| 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

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──

只有变得更坏,或变奇怪,

唯有一个永恒的善:

她不曾改变。

(陈黎丶张芬龄译)

| “四月的星期天招来了雪”

四月的星期天招来了雪,

让梅李树上的花变成绿色

而非白色。才下了一两个小时,它就停了。

奇怪的是我居然把那个小时耗在

两个柜子之间,把一大堆

你用这些树上的果实做的果酱搬来倒去:

一共五批,足有一百多磅,

足够明年一夏的茶点,

可你再也不会坐下来吃一口。

玻璃后面,贴花纸下,

你最后的一个夏天还在——甜蜜

又毫无意义,并且一去不返。

(阿九译)

| 春天

绿荫里的人们或坐,或绕圈儿踱着,

他们的孩子们用手指触摸苏醒的草,

一朵云静静伫立,一只鸟静静唱歌,

像一面高悬的镜子晃来晃去地闪耀,

太阳照着弹跳的皮球、吠叫的爱犬,

被枝桠拘禁的如雾的叶簇,还有我,

小心地挤过我抽紧的道路穿过公园,

──一种难以消化的贫弱。

春天,在所有季节当中最不知索取,

是天然花蕾的拢抱,是河水的赛跑,

是大地最多姿多彩、最兴奋的女儿;

而她最不需要的人们最善于观赏她,

他们的路径变得越来越畏缩和迂曲,

视野山峦一样清晰,需要难以抑压。

(傅浩译)

| 最好的社会

我小的时候,曾经

偶然想过,从来都不需要

去寻找孤独。

那是每个人都曾拥有的东西,

如同赤裸,就那么寻常,

既不特别对,又不特别错,

只是一种充斥眼前的明摆着的事,

一点也不难理解。

到了二十岁以后,它立刻

变得更难得,因而

也更被渴望——虽然同时也

更加不想要它;你为什么

孤独,要说清楚

其中的事实,就必须

言及他人,否则那就是

一种心理补偿式的虚构。

还是待在一起更好!

要爱,你就必须有另一个人,

给予需要一个获赠者,

好邻居需要整个教区的

乡亲一起来做——简言之,

我们所有的美德都是社会性的;假如

不给你孤独,你就发怒,

那你肯定不是有德性的那种。

于是,我恶意地把门锁上。

燃气吐着火舌。外面的风

招来了夜雨。又一次,

没有对手的孤独

将我托在它巨大的掌心里;

像一朵海葵,

或一只单纯的蜗牛,小心翼翼地

打开,探出身体,那就是我。

(阿九译)

| 我记得,我记得

曾经,在寒冷的新年初始,

沿一条不同路线去往英格兰,

我们停下,看到人们攥着数字牌

从站台冲下涌向熟悉的大门,

“喂,考文垂!”我叫嚷。“我在这里出生。”

我斜着身子探出老远,瞍寻某个标志

证明这仍是曾长久属于“我的”

那个小镇,但是发现我甚至弄不清

哪边是哪边。难道是在那些三轮车

停靠的地方,我们一年一度出发,

为了与家人共度年假?……哨声响起:

景物挪动。我坐回座位,盯着我的靴子。

“那就是,”朋友微笑,“你‘获得你根基’的地方?”

不,只是我童年未耗尽的地方,

我想反驳,只是我启程的地方:

到此刻我已将整个地方在脑子里清晰描画。

我们的花园,首先:在那里我不曾编造

关于花朵与果实的盲目的神话,

也没有什么老家伙讲诉与我。

在这里有我们那光辉的家,

可当我沮丧却从未向它寻过宽慰,

在这里小子们都有二头肌,姑娘们都有丰满的胸脯,

这里有他们滑稽的福特车,他们的农场,在那儿我可以

“真正的自我”。我指给你看,那儿,

那片蕨丛我从不哆嗦一声就敢坐下,

我曾下决心要消灭它;在那里她曾

仰面躺下,“一切变成一团燃烧的雾”。

还有,在那些办公间,我的打油诗

既没在钝秃的十点字模里印成铅字,也不曾被

市长的某位尊贵表亲诵读,

在那里他不曾打电话告诉过我爸爸

在我们面前,有可以望见的天赋──

“你好像巴不得这地方去下地狱,”

朋友说,“从你的脸来看。”“噢,

我想不是这地方的错,”我说。

“无事,正如某事,总会在任何地方发生。”

(舒丹丹译)

| 欺骗

“当然我被麻醉了,昏沉沉的,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复意识。我惊骇地发现我已经被毁了,一连几天,我伤心欲绝,像个孩子似的哭喊着杀了我或把我送回姑妈那里去。”梅休,《伦敦劳工和伦敦贫民》

即使这么远,我也能尝到这悲哀,

苦涩而尖利的茎,他令你哽咽。

太阳偶尔的印痕,屋外

轻快而简洁的车轮声循街而来,

在那里新婚的伦敦朝另一个方向拐弯,

而灯光,无可辩驳,高悬而广阔,

阻挠伤疤痊愈,将耻辱

驱赶得无处藏匿。所有从容的日子里

你的心打开,像装满刀子的抽屉。

贫民窟,岁月,已埋葬你。我不敢

安慰你,如果我可以。能说什么呢,

除了痛苦是确切的,但是在哪里

欲望开始失去控制,理解变得飘忽不定?

因为你几乎不在意

与他相比你受骗较少,从那张床上出来,

你踉跄地爬上令人窒息的楼梯,

闯入废弃阁楼的完满。

(舒丹丹译)

| 岁月望远

他们说眼睛随着年岁清澈,

如同露珠滤净空气

夜晚变得澄明,

仿佛时光投下一道边框

环绕在事物最后的形状,

使它们因此凸显;

树木层叠,

绵长而轻柔的草浪

吹皱了金黄的

被风裹胁的波纹——所有这些,

他们说,都会骤然重现,

当我们老去.

(舒丹丹译)

| 亲爱的,如今我们必须分离

亲爱的,如今我们必须分离:不要让它

引起灾难,变成苦痛。以往

总是有太多的月光和顾影自怜:

让我们将它结束:既然

日头从未在天空如此昂然阔步,

心儿从未如此渴望自由,

渴望踢翻世界,袭冲森林;你和我

不再容有它们;我们只是空壳,听凭

谷子正走向另一种用途。

是有遗憾。总是,会有遗憾。

但这样总归更好,我们的生活放松,

像两艘高桅船,鼓满了风,被日光浸透,

从某个港口分别,朝着既定的航向,

浪分两路,直至从视线跌落不见。

(舒丹丹译)

| 树

树正在长叶子

彷佛在告诉我们什么;

新芽松弛,伸展,

它们的绿是一种悲哀。

是不是它们新生

而我们老去?不,它们也会死。

它们年年变新的诡计

写在一环环的谷粒中。

然而这些不安的城堡仍然在每年

五月饱满厚实地打谷。

去年已死,它们似乎在说,

重新,重新,重新开始吧。

(陈黎丶张芬龄译)

| 需要

除却这一切,想要独自一人的愿望:

然而天空满是邀请卡,渐渐黑了,

然而我们依循印刷出来的房事指南,

然而一家人在旗杆下照相──

除却这一切,想要独自一人的愿望。

这一切下面,让人淡忘的欲望流动:

不管日程表巧妙安排的紧张状态,

人寿保险,表格化的受精仪式,

眼睛对死亡代价高昂的回避──

这一切下面,让人淡忘的欲望流动.

(戴玨译)

| 一九一四

那些长长的不规则队形

耐心地站着

仿佛他们在椭圆球场

或维拉球场外延伸,

帽子的顶部,蓄有

长髭的古老脸膛上的阳光,

咧着嘴笑,仿佛这全然是

八月法定假日的一项活动;

还有上了门的商铺,遮阳布上

发白的,广为人识的名称,

法新与沙弗林钱币,

而身穿深色衣服玩耍的孩子们,

以国王和王后之名相称,

可可与烟草的

锡制广告板,还有整天

都店门大开的酒馆。

乡郊则漠不关心:

地名全为各种开花的草

笼罩,而田野

将末日线淹没在麦子

不安的沉默阴影之下;

穿着不一的仆人

在巨宅内有狭小房间,

豪华轿车后面的尘土;

这样的天真不会有了,

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,

一言不发地把自己

变成了往昔──留下了

齐整花园的男人们,

维持得更长久一些的

成千上万的婚姻:

这样的天真不会再有了。

(戴玨译)

| 信仰疗法

女人们排成一行,慢慢向那人走去,

他站得笔直,戴着无框的眼镜,银色的头发,

深色的外套,白色的衣领。干事们不倦地

劝她们往前,朝他的声音与双手走去,

在他那春雨般的温暖关爱中,

每人沉浸大约二十秒。呃,亲爱的孩子,

有什么问题,低沉的美国嗓音问道,

接着,几乎没有停顿,开始祈祷,

要上帝注意这只眼睛,那片膝盖。

她们的脑袋突然给紧抱了一下;然后,被放逐

有如失败的想法,她们默然消失;有些

像绵羊一般羞怯地迷了路,并没有立刻

回到她们的生活里去;但是有些仍旧在发僵,抽搐,

大声地流着低沉嘶哑的眼泪,仿佛有个痴呆的

哑巴小孩在她们心里存活了下来,

被好心重新唤醒,以为终于有声音

单独召唤她们,有援手来

将她们抱起,令她们轻松;如此的喜悦

令她们的舌头冲口而出,她们的眼睛挤着悲伤,一大堆

没人听过的应答蜂拥而来,欢欣鼓舞──

有什么问题!蓄了胡子,穿着綉花连衣裙,她们在发抖:

这时,一切都有问题。在每个人的心中

都有种为爱而生的生命意识在沉睡。

对于某些人来说,它意味着只要爱别人她们就可以

带来改变,可是它对大多数人只一扫而过,

要是她们为人所爱,可能也只会这样做。

那是无可救疗的。一种正在松弛的巨痛,

就如坚硬地带在解冻之时的哭泣,

在她们中间慢慢地扩散──那疼痛,在上方

说着亲爱的孩子的声音,以及一切时间都不赞同。

(戴玨译)

| 无话可说

对于那些野草一样面目不清的民族,

那些住在石头缝里的游牧者,

身材矮小、颧骨突出的部落,还有

住在磨坊大的小镇,黑暗清晨里的

乱石般近亲杂交的人家,

生活就是一种缓慢的死亡。

他们完全不同的

建筑,祝福,

乃至衡量爱情和金钱的方式

也是缓慢死亡的方式。

一整天去打野猪,

要不就在花园里办个派对,

花几个小时提供证据

或者生孩子,朝向死亡的

推进也一样缓慢。

对有些人,说这些事情

毫无意义;而另一些人

则让你无话可说。

菲利普·拉金(PhilipLarkin,1922-1985),英国诗人。198月9日生于考文垂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。曾先后工作于威灵顿(1943-1946)公共图书馆以及雷斯特(1946-1950)、贝尔法斯特(1950-1955)、赫尔(1955-1985)等大学图书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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