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福跪拜后起身。
“朕听说你有妙药？”
帘子后传出来的声音，雄浑宽大，掷地有声。
徐福掏出随身携带的盒子，交给宫人。这宫人双手捧着盒子，脚下迈着轻快的步子，穿过帘子，到了里面。
不一会儿，帘子后传来得意的大笑。
“你自己一直服用这丹药？”帘子后的人问。
“正是。”徐福的回答，坚定不移，没有半点的犹豫。
“走近前来，让我看看。”
帘子拉开了，徐福走过去。他低着头，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和脚下的地板。
“好。”
帘子又放下了。徐福退了出去。
“看你脸色红润，身材矫健，朕很满意。”帘子后的人转而问道，“今年多少岁了？”
“刚过四十。”徐福答道。
“妙妙妙，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。”帘子后的人继续问，“吃这丹药多少年了？”
“算起来，二十年整。”徐福答道，“自二十岁那年起，每天服此丹药一枚。”
“妙极，妙极。”帘子后的人又问道，“这丹药的配方从何而来？”
“自彭祖流传下来的。这丹药经数代人的改进，如今方子又有不同。”徐福说道，“彭祖活八百余岁，我辈的志向，是要活到一千岁以上。所以，彭祖这方子，非改进不可。”
帘子后的人开始咳嗽。刚开始声音很小，接着越来越强烈，根本就停不下来。
宫人走到徐福身边，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话。徐福转身走出了寝宫。
“那方士走了吧？”
问完这话，帘子后的人停止了咳嗽。
“走了。”
“走路的姿态你观察了没？”
“奴才仔细看了，步子矫健，胜过二十岁的年轻人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
帘子后的人不再说话。他坐在床榻上，闭目养神。战场的厮杀和马的哀鸣，在他脑海里回旋着，令他不得安宁。
他睁开眼里，拿起放在右前方的盒子。盒子打开了，里面是一枚暗红色的丹药。他看着那枚丹药，回想着刚才那个叫做徐福的方士的说话声和容颜。
“如果这方士没说假话，那眼前这枚丹药确实有奇效。”他想，“朕虽以武力灭了六国，做了天下的霸主，可朕这身体，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。朕偏不服这天命。朕的江山要永世传下去。”
“朕不能死。”
想到这里，他拿起了那枚丹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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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福离开宫廷后，在马车上有点坐立不安。来宫廷献药的方士，已经被杀掉了不少。那明智的方士，自个炼丹，自个吃，倒也罢了。为名利，到宫廷来送死，那就太不值得了。
徐福自己并不想来。他炼丹二十年，一直是自己炼，自己吃，从来没有献给外人。一年前，有生意人找上门来，自称是吕丞相的旧交，要买他炼丹的方子。
“我是生意人，你是炼丹的，好东西不能藏起来，要分享。我来帮你推广。”这人说道，“长生不死这等事，不止始皇帝这么想，贵族士大夫们，也这么想。”
“你想一下，这个市场有多大？”
徐福不语。炼丹是极其私人的事，绝不可公开。
“我不要你的方子。你炼好丹药，交给我。我帮你销售。”这人又提议道。
徐福摇了摇头。
“或者你把方子卖给我，我根据你的方子炼丹药、销售丹药。”这人提出了第二种方案。
徐福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我听说，身怀利器的人，如果不把利器交出来，最后会死于怀中的利器。”
徐福当然听得懂这话的意思：你不把方子交出来，总有人会来找你讨方子，你最好把它交给我，我还能保你个平安。不然，其他人来的话，必然会抢了你的方子，然后杀人灭口。
没人会把话说明白到这个份上，但徐福已经懂了。他准备妥协。
“我只是修道修仙之人，于这世间的名利，毫不动心。”徐福缓缓说道，“我炼丹药，只是为了自己，没想要用它来获利。”
“这天底下，人心各异，若是方子流到了他人手中，或许会生出祸害来。”徐福继续说道，“我知道这方子的害人之处。”
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，这生意人便改了措辞。
“大凡人，不为名利，便为一个‘义’字。”生意人说道，“我知道徐方士不为名利所动，但你想，这暴秦苛政，民众受其苦役，已是再不能忍了。为天下大义，恐怕你得出一份心力。”
徐福全身一阵颤抖，过了好一阵子，才缓和过来。
“如今，始皇帝到处搜寻方士，寻灵丹妙药，以期长生不死。这是个好机会。我恳请徐方士，在丹药里稍微做些手脚，把这始皇帝送入死地，暴政即可化为乌有。”
徐福故作镇定，看着眼前这生意人，琢磨他的来历。既然他自称是吕丞相的旧友，为何想要致始皇帝于死地呢？
“天下志士，无一不这么想。只要那始皇帝一死，暴秦将不复存在。你看那燕国的太子丹，启用侠士荆轲刺秦，可惜功败垂成。”
“就在半年前，张子房只身刺秦，勇气可嘉，虽败犹荣。”
张良刺杀始皇帝的事，徐福倒是听说了。不过，外面的纷争，跟他这个方士有什么关系呢？
“实话告诉你吧，我是吕相爷旧友的后人，隐忍这些年，为的就是等这一天，亲手把始皇帝给杀了。想当年，吕相爷视始皇帝为自己的亲生儿子，一手将他扶上了王位，又为他灭六国而奔走。可是到头来呢，这小子却倒打一耙。吕丞相惨死的情景，至今还在我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来。”
“既然他现在已经不可一世，各种办法都不管用了，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。”生意人说道，“我想，你现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。”
徐福点了点头。他不想得罪眼前这个生意人。像他们这种志在必得的人，如果你不配合他，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，“怀璧其罪”，身怀利器的人，最终将会被他自己所拥抱的那个利器给害死。
“我猜想始皇帝不会相信任何人。要想始皇帝接受我的丹药，得一步步来。”徐福说道，“我负责炼丹药，你负责销售。待我这丹药在士大夫和王公贵族间有了声名后，他们自然会去向始皇帝进言。那时候，我才有机会接近始皇帝。”
徐福一口气把他的想法讲出来了。
生意人连连点头，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的想法。徐福不过是把他的想法给说出来了。
徐福并没有真的打算这么做，他很清楚，始皇帝是什么人呀，一不留神，就要死无葬身之地。宫廷那种地方，最好不去。但他忌惮于这生意人背后的势力。这次不答应，后面还会继续有人来找他。答应了这生意人，还可以借由他背后的势力，给自己撑腰，这样，其它那些势力的人，就不敢轻易惹他了。
话既已出口，就得办事。徐福把方子稍作调整，大批量炼制丹药，由生意人负责推广到王公贵族中去。
几个月后，生意人带来了非常好的正面反馈。食用丹药的人，都说这丹药使他们浑身燥热，精力大振，似乎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。王公贵族们禁止丹药在民间流传。
“这种妙药，应该是贵族们的专属，禁止平民食用。”
很快，徐福的名声传到了宫廷，也传到了始皇帝的耳朵里。这就有了徐福深夜献丹药这一幕。
徐福想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，再不能回头，横竖也是个死，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他暂时还没有想到，要在第几粒丹药中做手脚。
徐福在客房里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。第三天晚上，他又被宫人领进了始皇帝的寝宫。
“朕命你三天之内，再献上一枚丹药。”始皇帝坐在帘子后说道，“你这方子，要改一改。”
徐福心中一惊，心想，始皇帝猜到了什么？我这是要被杀头了？
“朕服了你的丹药后，浑身燥热，恢复了力气，精神也大振。”始皇帝说道，“朕以为，你这丹药成份有点假。不然，为何朕一觉醒来，觉得浑身无力，较之昨晚，身体更加体力不支了？”
徐福悬起的心，这才放下来。
“朕命你加大剂量。朕的身子，可不是你们方士的身子那般柔弱，剂量自然要不同。”
徐福倒头便拜。
“始皇帝圣明。方士徐福领命。”
徐福缓缓退步离开。及至走出寝宫，徐福才发现自己全身被汗给湿透了。
回到寄身的客栈，徐福辗转反侧，无法入睡。他撒谎了。他今年二十八岁，却谎称已四十岁。这种谎言在其他人面前讲讲，没什么要紧，但在始皇帝面前讲，就很要命了。可以一时骗得始皇帝高兴，但若是得知徐福欺骗了他，那这天底下就没有他徐福的藏身之地了。
始皇帝要求调整方子，这就坏事了。徐福亲眼见到那些方士，因为食用了大剂量的丹药，年纪轻轻，就七窍流血而死。身强体壮的，也没能熬过五十岁。
始皇帝这时候身体已经明显不行了，如果加大剂量，很快就会一命呜呼。徐福可不想冒这个险。始皇帝一死，他也得陪葬。想到自己终究难逃一死，徐福几乎一夜白头。第二天早晨，当他起床照镜子，看到镜子里那满头的白发，想起伍子胥一夜白头的传说故事，心中很是感慨。
这时，那个生意人又来了，催促他在丹药里做手脚。
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。这一次，把这些成份加进去。”
生意人递给徐福一个小袋子。虽然袋子很轻，徐福却感受到了它的份量。
生意人走后，徐福的胡子也全白了。
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，徐福用黑色颜料，将头发和胡子全部染黑。这时候，离他跟始皇帝的约定，只剩下一天时间了。这么短的时间里，不可能再练出丹药来。徐福只好将自己要吃的那粒丹药，装进了盒子里。
一天不吃丹药的徐福，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。
徐福第三次进宫，献上了这枚日常食用的丹药，心中惴惴不安。
始皇帝的脸上没有喜悦，却很平静。他看了一眼那个盒子。
“朕自上次东巡以来，一直在想海上仙山的事。”始皇帝说道，“献策的人很多，各说各的，都认为他的计策好。但朕都信不过。”
“今日召唤你来，是要委你重任，到那海上去，替朕向仙人们求仙问药。”
徐福心想，转机来了。朝臣们近日来翻阅《山海经》，各种解释，极力讨始皇帝开心。始皇帝呢，却偏偏不听他们。
不过，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表面上看，是受了重用，其实呢，等快要出结果时，就是要被杀头之日。朝臣们虽然议论纷纷，各种献策，可却没有任何人肯出海去，替始皇帝寻访仙人。始皇帝不喜欢他们只是嘴巴上讲，不肯付出实际行动的虚伪。
徐福眼看着这华丽的皇宫，这国都的繁华，自己却只能离乡背井，到虚无缥缈的海外去，心里很是悲伤。
眼前的这个人，自称是始皇帝，是号令和控制天下的人，已迈入了最后的年月。他的求生欲望，比普通人更强烈。他不想放下这一切，无可奈何地等死。
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哀呢？
“朕许你三千童男童女，以便跟那仙人有交换物。”始皇帝说道，“其它人力、物力条件，朕一律应允。”
徐福的脸拉得很长。他一个人去送死，也就算了，现在还得拉上三千童男童女一起。徐福觉得肩膀上有了担子。
始皇帝迷信童男童女的精力，能给年老体衰的人续命。据说，有方士利用童男童女炼制丹药，递给了始皇帝。
徐福坚信这是歪门邪道，拒绝往这方面尝试。但现在，始皇帝塞给了他三千童男童女，他可怎么办？
但徐福还是出发了。他没得选。
徐福抓了一把土，装进了随身携带的盒子里，朝着西方一拜，登上了驶向大海的船。当船消失在岸上人们的视线中时，关于徐福和跟随他的三千童男童女，也下落不明，谁也不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。
始皇帝没能等到徐福返回，在最后一次东巡的途中，暴病而亡。
徐福肯定不会再回来了。他知道，没法拿出仙丹，就只有死路一条。而他，不可能拿出仙丹来献给始皇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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