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娟：板油
隔十天半月，胡子拎着板油去看望书爷。书爷救过胡子的命。年轻时的书爷热衷摆场子说书，十里八乡的大人孩子喜欢听。一次书爷去镇河西说《三国演义》，正说刘备三顾隆中，拜会诸葛孔明时，书爷猛一拍折扇，风似的朝河边扑去。掉河里的孩子叫胡子，胡子先在场子钻来钻去，眼一眨，跑去了河边。长大后的胡子在镇河东卖肉。镇就一个肉铺，公家的。胡子是镇上居民，自然有公家饭吃，那时一条镇找不出几张吃公家饭的嘴巴。胡子过来时，老远就吵“书爷，书爷”。书爷摸索着站起来，说快坐下呀。上年纪后，书爷疾病缠身，尤其眼睛，开始晚上看不清，渐渐白天也迷糊。胡子不忙坐，把一坨茶碗大小的板油搁灶台上。书爷说落市啦？胡子说落市了。书爷说又让你破费。给钱，我拿钱。书爷嘴上说给钱，却拿不出一分钱。胡子说不用。书爷说要不，板油带回去。胡子揉揉圆滚滚的肚子，说屋里没人。书爷叹气，说要不，看合适的重新找一个。胡子虽吃公家饭，长相挺委屈，肚子特别大，腿特别细。讨的女人倒是数一数二的漂亮，可惜红颜薄命，分娩时难产，大人没保住，孩子也没保住。书爷说的“重新找一个”，指村东头郑家寡妇双农。郑家与书爷家曾是泓湾大户，两家属世交。双农拖着三个儿子，大的九岁，小的五岁。等盐罐里刮不出一粒盐时，双农才狠狠心，把八岁的老二送去外乡，谁知老二一次次跑回来，三十多里的路，不晓得怎么跑回来的？最后一次，双农禁不住悲从中来，搂紧仨孩说再苦再难也不送人了，娘儿四个，要死也死一块！胡子不说同意不说不同意，只往返更勤。胡子来一次，书爷往郑家跑一次。双农说书爷呀书爷，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！书爷说是镇上的胡子，要报答就报答镇上的胡子！双农擦擦眼泪，说胡子可是公家人，咱攀不起，咱也不敢拖累。双农借赶集之名接近过胡子，悄悄往肉案下面塞过一双起早贪黑赶做出来的鞋子。胡子不声不响，像没看见。书爷说啥公家不公家，啥拖累不拖累，胡子没后，是胡子捡了便宜。书爷是不晓得，胡子女人走后，绝望的胡子干了件傻事。双农送过鞋子的某个深夜，胡子去了村东头，隔着窗棂足足呆了一个时辰，想象双农的臀双农的乳，双农酥酥的睡姿，后悔得揪头朝墙上撞，唉，不该呀不该，不该捉那大乌龟，不该喝那乌龟尿。胡子依旧拎着板油去书爷家。书爷依旧拎着板油去郑家。冬去春来，郑家仨孩像竹笋样节节拔高。老大到了服兵役年龄，老二到了服兵役年龄，结果，俩儿都被带兵的看中。出发前夕，老大老二去镇上谢过胡子。那光景市场经济风起云涌，胡子所在单位关门大吉，公家肉铺被历史车轮碾得粉碎。期间胡子中风，幸亏发现及时，保住了一条老命。坐在轮椅里的胡子听说眼前两个英气勃勃的小伙是郑家孩子，摇摇晃晃立起来，嘟哝着说，要是书爷在，多高兴，多高兴啊！郑家老三大学毕业工作后，双农搬去了镇上，以保姆身份陪伴胡子左右。胡子欲把退休金交给双农，双农拒绝，说儿子们孝敬的钱这辈子花不完。镇开发时，胡子祖屋列入拆迁范围，谁料胡子家族人横空出世，以胡子无儿无女为理由，争夺房屋所有权。双农宽慰胡子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，儿子们盖在泓湾宅地上的楼房，上上下下十多间，漂亮得像宫殿。郑家老大老二部队转业后，辞掉铁饭碗，下海经商，名下好几家公司。儿子们得知胡子的处境，开了个电话会议，商议的结果是替胡子在镇上安排一个妥当的住所。究竟怎样的住所？得征求胡子本人。胡子说犯不着麻烦你们，哪也不去，就去养老院。郑家老二一拍脑袋，对啊，我们自己办养老院！不用半年，以胡子名命名的“胡子养老院”正式挂牌。又过若干年，胡子在养老院病逝，郑家老二作为继子披麻戴孝，老二在挽联上写道：一方板油昭后世，积德行善敬故人。胡子走后不久，双农含笑西去。郑家仨孩遵照双农遗愿，把“胡子养老院”捐赠给了镇政府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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