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医院打电话来说郭燕病重时，孙建刚正在磨一把尖刀，刀刃与磨刀石相撞，发出滋啦的声音，像一个小锯子在心上慢慢磨。
他想也不想地说，没空。
那头说郭燕遭遇车祸，怕是要不行了。
孙建刚这才放下刀，那个叫郭燕的女人，是他的前妻。
她要死了？
孙建刚盯着刀尖看了好一会，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郭燕。
孙建刚有些迟疑地看着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女人，这是郭燕？看起来真的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。
医生说她抢救了好几天，中间就短暂地清醒过一次，交待了一些事，我们护士录下来了，等下交班的时候让她拿给你。
孙建刚问，她家里人呢？
医生叹了一口气，她父母也在车上，他们没抢救过来，她也……
要不是孙建刚真的踩在医院的地板上，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，他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，一家子人啊，就这么……？
交过班的护士给孙建刚看了一段视频，视频里的郭燕十分费力地说了几句话，总结下来就是，她有一个女儿，是孙建刚的。
孙建刚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，女儿？他的？怎么可能！他跟郭燕离婚的时候，可没有什么孩子！
郭燕像是知道他会怀疑，她喘了几口粗气，声音从喉咙里费力地咕咚出来，说要是不信，可以去做亲子鉴定。
视频的最后几秒，郭燕死瞪着双眼，其实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。周围的医生护士都在准备抢救，拍视频的护士也慌张得有些手抖。
但孙建刚读出了她的唇语，她说照顾好女儿。
那眼神即便隔着屏幕，即便有些晃动，即便有些模糊，他还是感受到了那种“你做得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”的凛意。
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，后退了一步。
2
郭燕没有再醒过来，孙建刚处理了她在医院的事儿，然后不得不面对一件事，她的遗言，准确地说，她的遗物——她的女儿。
孙建刚本来不想管，他其实并不信那孩子会是他的种。
他们都离婚五六年了，郭燕从来没提过这事儿。要真有，当年他们分开时，算是撕得体面全无，她能乐意生下他的种？再说，这些年她也没来找自己要过一分钱。
可他总会想起郭燕的那双眼睛，仿佛在说，这是你欠我的，必须还。
对，孙建刚对不起郭燕。而且，还是很严重的对不起。
孙建刚当年有一个相好，叫李清，两人感情非常好，可是对方家里嫌他端的不是铁饭碗，所以死活不同意跟他的婚事。他下跪过，哭求过，李清绝食过，都拗不过家长，就那么凄苦地散了。
郭燕是当时暗恋他，趁着他跟相好被棒打鸳鸯时，趁虚而入。
孙建刚一时糊涂，就把她给睡了。郭燕说睡了就得负责。对于刚失去了心上人的他来说，别的女人，娶谁不是娶啊，郭燕也不算差，就这么着吧。
两人结了婚，假如不是后来李清找了过来，孙建刚跟郭燕的日子就跟其他夫妻一样，不浓烈，但也习惯了彼此。
可婚姻里有种情况最容易出事儿，那就是，意难平。
当初孙建刚跟李清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断了，他怎么可能放下，只不过一直压在了心底。风平浪静时，他可以假装无视掉，可后来他跟李清重逢了，偏偏她过得非常不好，他心里就被猫挠了似的，又疼又涩。
他完全忘记了，自己已经是郭燕的丈夫，又跟李清好上了。
不，那时候应该叫勾搭上了，毕竟两人都结了婚。
3
双方家庭都知道了，闹得不可开交。
郭燕经常哭得双眼通红，哑着嗓子问他，咱们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吗？
以前李清没出现时，他们一起上下班，她病了他照顾，去旅游时牵着对方的手，过得也不错啊。
可这时候的孙建刚，满心满眼都是李清，哪里还有妻子。他不仅不愧疚，反而觉得郭燕很烦人。
他只想离婚。离了，他跟李清就能更进一步了。
两个家庭就这么纠缠了三年。
三年间，李清反复不定，一会儿恨不得马上和孙建刚结婚，一会儿又说还是分手算了。于是孙建刚也对郭燕一会冷一会热，李清不理他时，他也想过跟郭燕好好过，可李清一缠他，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偏了过去。
直到那回，李清说她要离婚，她说下了决心了。还让孙建刚先离，到时候她这边手续一办完，他们就立刻结婚。
孙建刚像接了圣旨，欣喜若狂，赶紧逼着郭燕离婚，还对她动了手。
可以说，相当的无耻。
他对不起郭燕，这是他欠她的，但凡他还有一星半点良心，都没办法忽视她的遗言。
见到郭燕女儿的第一眼，孙建刚就知道，不用做啥亲子鉴定，那就是他的种，有着孙家特有的宽额头和高鼻梁，和他一模一样。
幼儿园老师已经委婉地跟女儿提过郭燕离世的事。孩子突然见不到妈妈了，要去跟一个陌生人生活，总得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。
孙建刚低下视线，女儿怯生生地抓着一个玩偶躲在老师身后，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，里面装满了不安。
他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，又酸又软。
老师把女儿推上前，跟她说，这是你爸爸，以后，你就和爸爸一起过了。
老师可能知道点孙建刚和郭燕的事儿，怕他不接受孩子，也怕他反感孩子，所以竭力想让女儿看起来懂事些。
但要一个突遭变故的五岁孩子有多懂事呢？她能不哭着闹着喊要妈妈已经很努力了。
4
孙建刚听了老师的建议，没有贸然让女儿搬离熟悉的环境，所以他去了郭燕家。
屋里的摆设让他恍了一下神，他曾经在这样的布置里过了好几年，也曾有过美好的记忆，只不过，最后碎得有些难堪。
他赶紧摇摇头，看了看女儿。可能真的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，她看起来放松了不少。她径自去找水喝，但那水可能有好几天了。孙建刚忙抢过杯子说，咱重新烧壶新的喝。
女儿有些疑惑，但乖乖地点了头。
两人尴尬地站了一会，孙建刚不知道让女儿做什么好，她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，说实话，连碰都不太敢碰，怕一捏就碎了。
后来，孙建刚好不容易想到，让女儿看电视吧，小孩儿不都喜欢看动画片么。于是，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，等他熟悉完屋里环境再去客厅时，发现她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电视上，更像是放空了。
他走到女儿面前蹲下，轻声说，想妈妈了？
女儿蓦地就红了眼睛，扁了扁嘴，倔强地说，没有。
孙建刚觉得可能是怕他，所以不敢说实话，这个猜测让他有些心酸。于是，他笨手笨脚地将女儿抱进怀里，说没事，我也想你妈妈了。
女儿这才嚎啕大哭起来，小手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，不停地喊妈妈。
再铁石心肠的人，听见孩子的哭声，都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疼痛，那里有最纯粹的想念，也有最无助的悲伤。
孙建刚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，他只能临时在手机上搜一些注意事项，但都很笼统，所以他自以为很贴心地要帮女儿洗澡时，反把她吓着了。她立刻蹲下身，慌乱地把裙子重新套上，红着脸推他出去。
他有些不解，五岁的孩子能自己洗好澡吗？万一摔倒了咋办？可女儿明确拒绝了他的帮忙，他也不想勉强，只能理解为他们还不熟。
后来，女儿洗好后出来，结结巴巴地说，对、对不起，妈妈说过，不、不能让别人看到。
那种小心翼翼却又坚定的样子，让孙建刚有些好奇，于是继续问，就算是爸、爸爸也不行吗？
这个自称让他很陌生，有种莫名奇妙的羞耻感，他说得有些磕巴。
女儿显然对这个称呼也很别扭，她迟疑了一下，然后很坚定地点头。
5
孙建刚又去搜了这是啥心理，这才发觉郭燕对女儿下了大工夫。她很早就教女儿哪怕是亲近的男性，也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身体。
他有些自责，也有些佩服。
第二天他送女儿去幼儿园，一来他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，二来觉得她见到了熟悉的老师会安心些。
可到了门口，她走得很慢，看样子并不想进幼儿园。
孙建刚问她咋了。
兴许是前一天，孙建刚为了哄她时说了想郭燕，所以女儿大着胆子看着他说，我、我想看妈妈。
郭燕的墓碑上有大大的照片，女儿见了就扑过去，哭得很伤心。
她兴许不能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，却已经明白，那个疼爱她的女人，不会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。
孙建刚抱起哭得有些打嗝的女儿，却说不出啥安慰的话来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轻拍着她的后背。
晚上，孙建刚找了几张郭燕的照片出来，放在女儿的床头，还把郭燕的衣服剪小了穿在玩偶身上，让女儿抱着睡。
吃晚饭的时候，孙建刚问女儿想吃啥，她说什么都可以，她不挑食。
这时候，他反而希望她挑食了，网上说孩子任性一点是他们有安全感的表现。
他在脑子里回想了很久，终于想起一道郭燕爱吃的菜，他觉得女儿应该吃过。
晚上，女儿看着那道菜，看了孙建刚一眼。
不知道为啥，他心里松了一气，说来，尝尝爸、爸爸做的。没有你妈妈做得好。
女儿小心地扒拉着碗，小声说，不，也好吃的。
6
过了几天休息，孙建刚打算带女儿出去玩一下，她的话太少，怕她憋出事儿来。
就去了附近的公园。因为缺乏经验，孙建刚并不知道要眼不离地盯着女儿，他去买水的时候就让她自个儿玩了，等他回头的时候，女儿不见了！
孙建刚慌张地向周围的人求救，有热心帮忙找的，有去调监控，自然也有人指责他，你是咋当爹的？不知道现在人贩子多啊，还敢让娃儿一个人呆着！
好在人多力量大，很快把女儿找到了，她真的差点被坏人带走了。孙建刚看到她的那一瞬间，她脸上挂着泪，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。他后怕死了，张开手，说到爸爸这儿来。
她扑了过来，弱弱地喊，爸、爸爸！
这一声，来得猝不及防，孙建刚眼酸酸的。
女儿上幼儿园去了，孙建刚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被老师牵进去，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，有些怯生生地笑了。
他冲她摆摆手。也许，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她告别。
过了好一会，他给李清打了个电话，那边挂了。他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几遍，终于接了，李清有些不耐烦，也有些哀求地说，建刚，你不要再联系我了好不好……
孙建刚闭了闭眼，说，咱们见个面吧，就最后一面。
那头迟疑了好一会，好像在小声争执了几句，然后说，当真是最后一次？
嗯，我保证。
当初李清决定要离婚，他火急燎急地逼着郭燕先离了，可李清那边又出了么蛾子，没能离成。
于是这么些年，从之前的四人纠缠，变成了三个人。
他一次又一次盼着李清离婚，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，每次李清都哭着说，她男人不肯。又说她男人也不容易，她和孙建刚偷情这么多年，已经很对不起她男人了。
就这样拉扯不清，一晃又五年过去，李清居然告诉孙建刚，她怀孕了，按时间推算是她男人的种，所以她要和他断了。
孙建刚很愤怒，不是说心里只有他么？怎么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？而且还要生下来？
7
孙建刚让李清去打掉孩子，她不肯，说自己这个年纪了，有个孩子不容易。
他又说，是你男人的种也不要紧，生下来我养。我不介意是别人的种。
李清还是拒绝了，说娃儿还是跟着亲生的爹好。
就这么着，因为一个孩子，李清抛弃了孙建刚。
这一回，不是之前那种犹犹豫豫地分开，而是很认真地要跟他断了。他送的东西都扔了，两人曾经租了间用来幽会的屋子也退了，他的电话也不肯接，做得很决绝……
孙建刚终于见到了李清。
李清的肚子已经七个月，整个人胖了一圈，不过气色很好。她有些费力地撑着桌子坐下，孙建刚下意识要去扶她，被她躲开了。
孙建刚看了她一眼，她讪讪地说，他在那边等我。
他看过去，她男人果真等在一边，李清催促他说，你说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，有啥要说的，就说吧。
这时候，孙建刚反而不知道想说啥了，他问，他现在……对你好么？
李清尴尬地拢了拢头发，眼神瞟了一眼那边，说，挺好的。
怕他不信，又强调了一遍，是真的，他要当爹了，以前那些事儿都改了。我过得挺好的，你也……
说着，李清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肚子。
孙建刚突然地想起女儿来了，当年，郭燕是否也曾这样呵护着这个小生命？
他隐约想通了某些事，比如为什么他抛弃了郭燕，郭燕还是选择了生下女儿。
他脱口而出，恭喜你当妈妈了。
李清震惊地看着他，又十分温柔地低头看了一眼肚子，说谢谢。还有，对不起。
孙建刚有些唏嘘，觉得自己很可笑，但又觉得解脱了。
曾经以为天翻地覆的事儿，也就这么一瞬间，好像变得完全无所谓了。
8
孙建刚跟女儿磨合得越来越好了，他决定搬回自己家去住。
到家那天，女儿说口渴，他去厨房烧水，进去就看见灶台上摆着的磨了一半的刀子，泛着锃亮的光。
孙建刚慢慢拿起刀，想起来，如果当天不是因为那通电话，不是因为郭燕给他留下的这个女儿，恐怕这把刀他已经磨得很锋利，然后捅进李清身体里了。
对，那时候，他打算杀了李清。
什么有了孩子她想回归家庭了，什么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，什么当了妈就要收心有责任心了？！放屁，通通都是放屁！他们纠缠这么久，他为她放弃了多少啊，郭燕那么好的女人，他说伤害就伤害了。她怎么能因为那男人对她稍微好了点，因为有了个孩子，就背叛了他呢？
那他这么多年的痴情，他们这么多年的痴缠，又算啥？
他就像一个囚徒，被逼到绝境里，所以想着干脆鱼死网破吧，他们在黄泉路上做一对真正的鸳鸯。
可是，郭燕的突然离世打断了他的计划。她留下了最难办的一件遗物给他——那是一个活生生的，一个有着他的血脉，却一直不为他所知的孩子。
他对郭燕有愧疚，对女儿就更加亏欠了。
正是这两种情绪，把他从杀人犯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这些天，他跟女儿在一起，有了些做父亲的感悟，也有些明白了，李清为啥要跟他分开。
身份变了，有些情，也就变了，取舍自然也就不同。
孙建刚把刀子收了起来，缓缓吐了一口气，他真的欠郭燕太多太多了。
当年，她给了自己一个原本可以很美好的婚姻，他给作没了。如今，她又阴差阳错地，让自己没有沦为杀人犯。
她是他命里的恩人，但他没有珍惜。
他的眼泪掉下来。
突然，女儿在外面喊，爸爸，水还没有好吗？我渴了。
他赶忙收起情绪，说，马上就好。
女儿喊他喊得越来越顺，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，对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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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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