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朱军
在昔日的水乡老街，刘家老三乳名官娃，这不是别人对他的褒贬，而是父母给他起的小名，可能也有祈愿当官、祈求富贵的意味吧，也说不定。由于各种经济社会原因，他一生下来就赶上家庭被划为地主成分，于是政治地位堪忧，经济地位也卑微。同样，由于各种各样的社会人伦原因，他从小就笼罩在一种幽暗的氛围中，像久居没有光亮的世界，看不见他的身心，也看不见他行走的踪迹。那么日子的波澜翻卷着，这刘家老三的日子也在一路漫卷前行，有着冷暖自知的况味。
在老街人看来，官娃很是窝囊。他既没有老大干农活的身板和体力，也没有老二灵透的脑筋，可以无师自通修各种电器，总之吧，两个哥哥都比他强，他看上去眼睛细如窄缝，面庞和五官透着平庸，那动作也极其缓慢。一举手，一投足，实在是不够灵敏；而且怎么说呢，要是没有人催着他说话，他会整天整天地紧闭嘴巴，不说话，不吭气，像一个哑巴。他几乎没有上过什么学，也没有人知道他不上学的原因，自从他出现在老街人的视野中时，就是一副扛了锄头来去的样子，肩膀狭窄或者宽厚，身躯单薄或者健壮，几乎没有人在意，更没有议论。
“官娃，该上工了！”父亲在叫他。“官娃，该吃饭了！”母亲在喊他。对此，他都答应，但只是一声“嗯“，之外没有别的话可说。
“官娃，你再背一点嘛！”有人给的背篓里加着什么。“官娃，你再挖一会儿地吧！”，有人偷懒，自己歇气去了。
对此，官娃没有吭气，继续干活；顶多翻个白眼，略微表示不满。有什么办法呢，谁让他的成分是地主呢？既然曾经是土地的主人，那么你就多干些活吧。反正母亲告诉过他，人的一切都可能用完，唯独力气用不完，用完了，会再长回来，只要肯做，就饿不死。对此，他可能深信，也可能忘记，但他一如既往，成为一个近似于骡马的存在。一年年底过去，天晴了，天雨了，金乌西坠，玉兔东升，接着是大雪纷飞，或者没有雨雪，他行走着，劳动着，也渐渐地有了一身的肌肉，还有力气，要是谁家搬家抬柜子和床，谁家修房抬木头，必定会想起官娃，他一来，你家的重物件就不用担心了，实在不行他就背着，一次一次，实在是无声地驮运，像一个骆驼。
不知道哪一年，水乡的土地被占完，没有地，却有了居民户口，水乡的人先是一喜，跟着就发现上当。可是倏忽之间房子却可以出租，还能开茶馆，开麻将摊子，老街的一片人世不也同样可以滋滋润润地过下去？那么潮起潮落之中，一家一户过的并不一定凄惶，甚至还有些财富积攒起来。许多的人吁一口气，觉得身心安泰。这时候才忽然想起，这老街里的官娃一家，到底又情形如何呢？只有到这时候，老街的人家才回头看见官娃，还有他的瓦檐。
人们记起来，官娃父母离世，他有了媳妇，也是沉默的一对儿。官娃沉默，女人也不大说话；官娃劳作，女人也没有歇着。两个人像一对陀螺，不停地旋转，起早贪黑，把日子打发过去。不知道他和他的女人是怎样过日子的，人们只看见朝朝暮暮的回环之中，他们早晨一前一后地出门，女的提着什么，官娃扛着什么，呼吸不急切，也不舒缓，阳光和风让们的身影有些明暗交替，也有些摇曳。中午的时候一块儿回来吃饭，或者女的回来做饭，官娃不见身影，之后是女人提了饭给他送，那日影也就挂在树梢。到傍晚，一前一后地，他们回来了，官娃敞着衣衫，有些疲惫，女人则是匆匆而行，把门锁打开，让自己进去操劳晚饭，男人开始歇息。那么晚饭之后，就有长久的静默，之后有水的声音响起来，那是在洗脸还是洗脚？就有些恍惚。灯影闪烁之后，他们熄灯而眠了。那时候，老街也沉静下来，只有这儿那儿的麻将声席卷而起，这个老街的有些人，恐怕又一夜无眠了，但这都不属于官娃，他和他的女人不是主流层面，于是也就不受干扰，优哉游哉了。
日影划过，或者涛声砰然，抑或无声无息。老街的人们在做生意，要么不用干啥，就吃房租，也有的开了食堂或者旅店，一些陌生人涌入，日子就不无驳杂。这当中，官娃和他的女人，也开始做生意。他们当然不会做别的，就在老街南口摆起小摊，卖烟和杂货，主要是瓜子花生。那些烟与杂货是进回来的，瓜子花生之类则是进了生货，再炒成熟货去卖，也从此有了漫长的守候。那时候，他们的言语还是不多，生意很小，也很寡淡，可他们并不嫌弃，一天一天，一月一月，甚而一年一年，把日子过下去。细细打量，官娃的生意还是以他的女人为主，他的时间有许多用在出蛮力气给人帮工上，抬家具，当小工，甚至谁家的老人过世，官娃就去抬棺材，那也是日子的深层需要，断然是少不了的。这时候官娃就在谁家吃饭，跑前跑后里没有他，只是一声吆喝之后，他才发挥属于自己的作用。而他的小摊点，也在女人的坚守中，晨起而出，黄昏而归，有时候甚至在晚上，也点着灯，做一些生意。冬天穿棉袄，夏天单衫。这时候，码头一隅的江南车流回环，日影绰绰，有的酒楼红火，歌舞厅摇曳，红男绿女来来往往，日子悲喜交集。这些当然是时尚，也是主流，老街的人就像在岸边，眺望着一方浪潮的起落。（编辑刘波 图网络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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